不老的爸爸
『爸爸!爸爸!看我!快點!看我嘛!』帶著初長成的歡欣,穿著新買的高領套頭衫,和媽媽才為我做好,剛開始流行的迷你裙,既期待又高興的筆直地站著。
『怎麼樣? 好不好看嘛!』我興奮的滿臉金光閃亮,他卻仍還是神遊四海跟愛書難分難捨,『嗯,嗯!』想應付了事?我還在期待著更多的注意!
『顏色配得怎麼樣?』他已經想不起來了,回頭再瞄一眼『不錯呀!』又轉回去看書。我是一點兒都不介意,繼續追著要他的誇讚『有沒有修長的感覺?』其實;自己也知道我從來都不苗條。
爸爸自修的毅力,唸英文的勤奮,及對孩子的民主和耐性,在他老一輩的社交圈中是相當有名的。對鄉親、同事、朋友的慷慨及熱心也使得他到處受歡迎。
唸書的時候;同學們經常在閒聊時,談及各人家裏爸爸的權威性。但從我有記憶開始到現在,我家的爸爸,則總是我最安全可靠的避難所在。
很小的時候;在又冷又溼的梅雨冬天週末,爸爸不必上班時,他經常穿著長大衣,在屋裏繞著方步,吟唱著老詩古調。
爸爸的手很板硬又常因季節性脫皮而粗糙,可是,那雙手給了我好多的安全感。砂紙似的手,在我很小的時候,幾乎每天都會在晚飯後牽著我,帶著哥哥姊姊和媽媽一起去淡水市場和文化街附近一帶去散步。
夕陽裏;觀音山在對岸安靜又忙碌的換著彩衣,淡水河誠實的映照著錦雲的亮麗和群山的嫵媚,也敏銳的記錄著兩岸燈火的萬千和風的足跡。
在文學修養上,爸爸可以算得上是蠻風雅的一個人,唐詩古書加白話,文學成語傳記之類的書,他不但自己全都讀得爛熟,經常還在晚上給我們上課。
照爸爸的說法,他雖幼年喪母及少年喪父也因戰亂,而沒好好唸過書,可咱們家因著祖父及高祖在家鄉,書讀的多得既為高官,又極受鄉里尊敬的關係,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。
不過;爸爸也有在劫難逃的時候。我還記得;媽媽一向掌管家中經濟大權,爸爸也每個月都老老實實的交出薪水袋,他從不找媽媽要零用錢,他都自己去報社投稿,稿費就拿來招待他的三個寶貝兒子女兒,有時也買些小禮物送給媽媽。
孩子們都高興得很,可是到了媽媽那兒,他就常常被修理。我們家的媽媽要是發起脾氣來,那可真是不得了!我們幾個都得趕緊尋求掩護,四散奔逃。
以前;在給媽媽送禮物的事情上,常替爸爸覺得委屈,直到我也成了人家的太太。這實在是很難說得清楚的感覺。
先生給太太送禮物,應該是很令人高興的事。
英文跟數學對我的催眠力,一直到現在,效果仍是好的不得了。
依稀記得小時候;曾聽到一個童話故事:一個小孩在童年時,天天都期待自己快快的長大。有一天;果然來了一個和藹可親的仙女,給了她一個好大的像毛線球般的歲月球,告訴她:球上的線也是她自己的未來生命,只要拉出球上的線,就可以幫她提早到達未來,不必苦苦地等待長大。也警告;她一旦拉出線後,就再也捲不回去,當線拉完時,也是她生命結束的時候。
她在熱切的期盼中高興地收下那只球,從此不再耐心等待。在她想看看自己的青春時;她去拉一截線,在她想擁有自己的家的時候;她就拉一截線,有一天;她希望有自己的孩子,她又…從來都不考慮生命的消失,於是她快速的跳過童年,也快速的享受生命中的所有美好。直到有一天,為了孫子也希望快快長大,她又去拉線時,才驚覺自己歲月已所剩不多,這才悄悄地藏好那個球,開始珍惜她的所有。
我也曾迫切渴望我能有這麼樣的一個魔術球,我也是那麼地熱切希望我能快快長大。
因為爸爸總是在他私下帶我出門的時候,抱怨我不肯好好吃飯『哪天你才能長得和我的肩膀一樣高?』我抬頭看著神采飛揚,卻為了我沒胃口吃飯而憂心忡忡的爸爸,決定為快快長高讓他高興而吃。
爸爸在證實哥哥的高燒不退,是愛子和他永別的徵兆後,強忍悲痛邊徒勞的試著瞞著媽媽,也為求訪神醫而盡傾家中所有,邊癡心又專心地守候著奇蹟。
不幸,大哥仍帶著爸媽碎心斷腸的哀號,讓人措手不及的消失。
大妹的美麗,弟弟的忠厚,和小妹的聰穎重燃家裏的溫煦。由他們的成長,讓我看到哥哥姊姊和我童年時的被寵愛。
弟妹之間因年齡接近,他們的童年趣事比哥哥姊姊和我之間的童年趣事更精彩,弟妹們的刁頑慧黠,言之鑿鑿的歪理,經常讓爸爸暈頭轉向的一頭霧水,也讓大姊和我聽得目瞪口呆自嘆弗如。
走出漆黑窒息的異國婚姻後,去年底,才藉著受語文師資訓練的機會,又回到闊別的台北。再見到八十多歲的爸爸,他總算走出母親過世後,孤寂多年的陰影,再把自己安排的井井有條。
聽空中英語教學,操練外丹功,上圖書館是爸爸每天必做的功課,繼續又熱衷地參與教會及社團的義務工作,是他從沒考慮要停的活動。也因為參加了一葉蘭鰥寡單身協會,而認識了郭阿姨。
郭阿姨文雅嫻淑,是個相當堅強的女性,喪夫多年獨自撫養她的孩子,直到雛鳥羽翼豐滿,孩子們都已各有天下,她才開始邀伴出國四海雲遊。因此,郭阿姨的談吐應對,在在自然地流露出她的不俗。對爸爸的支持照顧更是無微不致,爸爸在郭阿姨的鼓勵和配合下,還去進修電腦課程。
現在,他中文打字的速度比我都快,想上網路看資料根本不必求人。他的資訊又多又準,問事情;他給的答案比弟弟給的還要可靠。帶我出去辦事,搭捷運追公車;他跑得比我還快。雖和弟弟,弟媳和兩個孫子同住,每天還上市場買菜,固定自己做午飯,子孫們都睡得日上三竿,聞到菜飯香味,才起床陪他吃午飯。
洗滌衣物從不假他人之手,燙衣服的技術;到現在家裏依然數他最好。在不同的國內外旅遊計劃裏,他和郭阿姨玩的高興得很,每年出去渡假和玩的次數,家裏排行他第一。很少聽得他對自己的高齡或病痛發牢騷。
看著走在身邊,如今縮得只到我的肩膀高,滿頭銀髮,卻牙不缺耳不聾,不需拐杖也健步如飛;思路清楚口齒依然清晰的爸爸,心裡浮動著難以開口的無限感激。
他一路呵護守著我成長,看著我戀愛時的甜美,結婚時的歡喜,無可奈何的自我抑制著對我婚變的震撼,隔著太平洋提心吊膽地聽著我在異國法庭裏含淚的堅決。
我慶幸著自己有著這麼一個善解人意,獨立性強又健康的爸爸。
他從來都不會因為台北家人的問題,而讓海外的孩子們焦慮分心,增加我們的心理負擔。也從沒有讓我們因為無法承歡膝下,而讓我們有愧疚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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